韩春雨

高峰

饮料瓶做实验器皿。

打开基因的另一扇门

一鸣惊人韩春雨

不要大房选小房不选好车开富康 一心做实验用饮料瓶做器皿 十年蛰伏论文登顶级刊物《科学》

大风过后，石家庄的天空露出久违的蓝色。河北科技大学药用分子化学实验室301房的主人韩春雨，心情也如天气一般明媚。

5月2日，世界顶级学术刊物《自然·生物技术》刊发了这位副教授的论文《NgAgo DNA单链引导的基因编辑工具》，一时引来无数关注的目光。无论学界还是公众，都惊讶于这位“隐身”地方高校十年、期间未发表一篇学术论文的青年科学家，因何一鸣惊人；他那“潦倒”得连试剂瓶都用饮料瓶代替、保持着20世纪八十年代装修风格的“作坊式”实验室，缘何诞生出超越麻省理工、哈佛等顶尖实验室的科学发现。

对于人们的惊愕，资深周星驰影迷韩春雨微笑着套用偶像在《喜剧之王》中的台词作为回应：“其实，我是一个科学家。”

“周星驰的原话是‘其实，我是一个演员’，我觉得一个人要想成功，他的内心必定要是一个什么，无论别人认不认可你，你自己要认可你自己。科学家，就是我内心的定位。”韩春雨说。

文、图/广州日报记者武威

42岁的韩春雨留着一个精神的板寸头，个子不高，穿着一件灰黑色外套，当他缓步走进301实验室时，在此恭候的记者还有些恍惚。直到他微笑着挥手，记者才意识到，这就是那个因发现新的基因编辑工具NgAgo而在科学界一鸣惊人的河北科大副教授。

对自己几乎没要求

韩春雨1974年出生在石家庄，父亲任职河北师范大学，专门研究明清小说；哥哥韩田鹿子承父业，在河北大学担任教授，在韩田鹿眼里，他的科学家弟弟是个在生活上“对自己几乎没有要求的人”。

确实，无论是韩春雨，还是他的实验室，都透露着一股“极简主义风格”。

韩春雨身上所有的衣服，几乎都是夫人从淘宝上买的。2008年时，学校本来给他安排了一套130平方米的大房子，但他嫌房子离实验室太远，不方便干活而放弃这么好的福利，仍选择住在一个离实验室只有几分钟路程的58平方米小房子里。此外，韩春雨的汽车也是一辆2008年买的富康。

“好比人走路要穿鞋，你穿耐克，我穿解放鞋，一样是走路。我没觉得那栋小房子不好，虽然一些豪车价格是我的（车）几十倍，但在石家庄一堵，都一样。”韩春雨一边用手撑着实验室里堆满各种瓶瓶罐罐的桌子，一边笑呵呵地说，生活上，他从未关心过金钱，家人没向他提出任何要求，也没有因他这些异常而跟他争吵，“他们都很理解我，我非常感谢他们。”

而整座301实验室，也像极了韩春雨本人的气质：20世纪八十年代的教室装修风格，实验室所用的器皿，有些竟然是已经喝完的饮料瓶。

对此，韩春雨的学生，此次《NgAgo DNA单链引导的基因编辑工具》论文的第一作者高峰向记者解释：“那些瓶子是用来配溶液的，顺手拿来用，洗干净了不会影响实验效果。”

我对生物有很高天赋

在高峰眼里，韩春雨是一个对实验要求非常严格的人，但生活上对他非常关心：“老师经常会给我钱，让我去超市买一些有营养的东西吃。”

高峰已经研究生毕业，他决定继续在韩春雨的实验室干下去，他继承了老师的“极简主义风格”，就在实验室离心机旁的一个七八平方米的小隔间里，铺着一床被褥，这是他平时睡觉的地方。

这个以实验室为家的人，本科仅仅是河北科技大学的三本，因为在实验室与韩春雨的几次交流，决定报考他的研究生。“某种意义上说，高峰的成就超过了我，因为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，根本不可能发表这么好的论文。”韩春雨说。

虽然成长在一个文学气息浓郁的家庭，但韩春雨从小就对自然科学非常感兴趣。童年，韩春雨最爱干的事情，就是在煤堆里寻找各种蕨类植物的化石，化石看起来闪闪发光，激发着他幼时对生命科学的热爱。

此外，小时候他还与哥哥韩田鹿拆装过家里的手表与自行车，“我跟我哥不一样，也许很多小男孩都玩过这事儿，但当时我真的是因为出于对科学的热爱，才拆卸这些东西的。”

而从小根植在韩春雨心中的科学家梦，在高中时期越来越坚定。那时，韩春雨利用课余时间，在走廊上与很多要好的同学探讨宇宙玄学：“我们本来成立了一个走廊沙龙，后来，班主任老师嫌我们这帮男生太聒噪，把我们赶到了厕所里，于是，我们就成了厕所沙龙。”

事实上，当时韩春雨生物学得并不好，父母也对他的这门课很担忧，于是从河北师大找来专门教生物的老师辅导，他给韩春雨出了一道题：“大肠杆菌每八分钟就能复制一倍，但它的DNA完全复制一次却需要24分钟，为什么？”

十年未发表论文

“当时我冥思苦想了七八分钟后，试着在纸上画出了图，后来我发现，DNA的复制应该是从多个位点同时开始的，这受到了老师很高的夸赞，我也觉得自己对分子生物学有很高的天赋。”

此外，爱看美国科幻电影，也与韩春雨选择学生物有一定关联，“高中的时候，我看《侏罗纪公园》，里面的科学家就是用蟾蜍的基因作为模版，组装恐龙的基因，最后造出恐龙来，其实这就是基因编辑技术，我就觉得这简直是太酷了！所以高考的时候，我选择报考生物。”

当年，韩春雨的高考成绩只比本科线高了2分，全班60多名同学，最后也仅有5人考上大学。

韩春雨本科就读于河北师范大学，硕士就读于中国农科院，随后在协和医科大读博士。2006年博士毕业时，他的毕业论文发表在《核酸研究》期刊上，至今，这篇论文在业内仍被认为是极具水平的文章。

但此后的整整十年，韩春雨却连一篇论文都没有发表，直至近期，他的那篇引发全球生物界轰动的文章发布后，很多人才知道，原来韩春雨蛰伏十年，从来没有放弃对科学的追求。

论文曾被审半年遭拒

韩春雨博士毕业后也曾有出国深造的机会，但考虑到“家庭原因”，他回到了家乡石家庄，在河北科技大学任教。他平时只给大四的学生上“生物信息学”一门课，其他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实验和看论文。

当具有革命性意义的第三代基因编辑工具“CRISPR-Cas9”被发现时，韩春雨也非常兴奋，他决定跟风做实验，了解这种基因编辑工具的用途。但很快，他发现自己的“跟风”没有别人跟得快，于是韩春雨决定静一静，多看论文，多思考别的科学家的长处。

两三年前，韩春雨看到了荷兰Wageningen 大学的约翰-范德欧斯特发表的论文，称一种名为Argonaute的核酸内切酶家族，可能成为新的基因编辑，只是当时荷兰科学家找到的一种Argonaute，只能在温度较高的情况下才有效，并不能在37摄氏度时工作。

韩春雨于是从2014年2月开始寻找Argonaute的同源蛋白，最终在Argonaute家族中找到了NgAgo，它可以在生理温度下实现对基因点位的切割、替换，被证明是一种新的基因编辑工具。

NgAgo的发现是由韩春雨、他的师弟沈啸以及弟子高峰三人完成的。2016年5月，在被《科学》审稿半年拒稿后，这篇《NgAgo DNA单链引导的基因编辑工具》最后被世界顶级学术刊物《自然·生物技术》刊发。

尽管论文引起了轰动，但无论是韩春雨还是高峰都认为，NgAgo未来的应用还不好说：“现在不能说它是革命性的，这只是第一篇论文，我只是在CRISPR-Cas9之外，发现了‘另一个菜市场’，至于菜市场里的菜好不好，还是进去买菜的科学家说了算。”

至于为何10年不发论文，如今却能一朝成名，韩春雨的回答则是他的座右铭，“临事而惧，好谋而成。”

“我是一个思考仔细后再下手的人，我很小就听到过一个故事，著名物理学家法拉蒂的学生曾经对他说，‘老师，我一天花18个小时做实验。’法拉第回答他‘那你哪有时间思考呢？’”

诺奖是该有的追求

韩春雨成名了。现在，他每天都能收到100多封电子邮件，不少人邀请他去国外讲学，国外的分子生物学的高端论坛也纷纷向他发出邀请。韩春雨也坦言，6月底前，他所有的行程几乎都已经排满了。

但韩春雨仍坚持要留在河北科大：“我以后会继续留在这里，熬过了这段时间，我还想回到我的实验室，继续我的科学研究，我很享受那种大胆提出假设，最后通过实验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快感。”

此前，为了完成实验，韩春雨和两位合作者几乎每天都被实验“牵着走”，做一组实验，过六七个小时出结果，哪怕是深夜两三点钟，他们都会兴奋地跑去实验室查看结果。寒来暑往，韩春雨几乎每天都会去实验室，沉浸在科研的喜悦里。“你们觉得很苦？但我每次来实验室的路上，都能看到路边凉亭里下象棋的老人，他们如痴如醉，无论刮风下雨，春夏秋冬，有时甚至下棋下到我两三点钟下班回家时，他们苦吗？做自己喜欢的事，是不会觉得苦的。”

“接下来，你会争取诺奖吗？”

“我肯定希望冲击诺奖，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，我并没有把诺奖的事想太多，但我必须冲着这个水平来。在我的内心，我一直是个科学家，科研工作者可能没有追求，但科学家有。”

内心定位：我一直是个科学家

未来应用

猪产人血？剿灭艾滋？

广州日报：什么是基因编辑？

韩春雨：基因编辑是细胞内的精准基因操作，它是能够对基因进行手术的“手术刀”，尽管生命科学的不断推进，人类目前所了解的基因，还有99%属于“暗物质”，怎样了解这些“暗物质”的功能，基因编辑工具就显得尤为重要。有了基因编辑工具，为科学家了解人类基因的奥秘提供了有力的武器。

广州日报：基因编辑技术未来有哪些应用？

韩春雨：基因编辑技术应用的领域未来将非常多，比如医疗上乙肝和艾滋的治疗，艾滋病其实就是HIV病毒进入淋巴细胞当中，有精准的基因编辑工具，就能够识别病毒所嵌在基因组的位置，然后把病毒剔除出去，我们也可以通过基因编辑将细胞改造得不易于受到病毒的侵染。

另外，比较科幻一点的基因编辑应用是猪产人血。可能会生产出这样一种猪，它的血液，人就可以用。

基因编辑技术还可以利用到农业，现在已经实现量产的，是美国的一种基因编辑蘑菇，科学家将蘑菇身上与氧化相关的酶去掉了，使得蘑菇就能更耐储存。

广州日报：你发明的基因编辑工具与之前的有何不同？

韩春雨：基因编辑工具是经过了几十年无数的科学家努力，才走到现在的，它共分为三代基因编辑工具。

第三代就是有突破性的CRISPR-Cas9，它的优势是只有一个内切酶，通过RNA引导可以识别某个基因组的特定位置，并对基因组进行切割、替换。一个内切酶就可以修改好几个地方，这大大降低了基因编辑的价格。

有人说我的NGAgo是第四代。它在工作原理上，与第三代是类似的。但所用的蛋白和酶特性是完全不同的，我的基因编辑工具Argonaute家族，引导物质的性质也不再是RNA，而是DNA，它克服了第三代的某些缺点，比如说RNA容易形成二基、三基结构，易导致CRISPR-Cas9切割失效，而Argonaute家族受影响就很小，此外，Argonaute家族能编辑的位点也扩展了。

有人说，NGago会替代CRISPR-Cas9，我不敢苟同，它们都是自然的杰作，各有各的长处。我的发现相当于打开了另外一扇基因编辑的门，这好比以前你家附近只有一个菜市场，现在发现，附近又多了一个菜市场，可以选择的菜就多了。

广州日报：技术申请专利了吗？

韩春雨：已经申请了。

不离开河北科大

它是我安静的庇护所

广州日报：你的实验室看起来条件十分艰苦，未来会考虑离开河北科大吗？

韩春雨：其实我跟很多人说了，这里的条件并不艰苦，河北科技大学给予的科研环境是非常宽松的，很多人说我博士毕业的时候有过一篇不错的论文之后10年没有论文，正是河北科技大学宽松的环境才能容忍我这样。另外，我有比较大的实验室，资金也还充裕，我认为这些钱对于做这种科研来说已经够用了。科研是我的生活方式，我喜欢通过实验验证自己的猜想，这是非常快乐的事。

我未来也会继续留在河北科大，我在这儿成长，人要有感恩之心。

广州日报：但我听说，你的实验经常做着做着就没钱了，此前还欠下了30万元的试剂费？

韩春雨：30万元学校很快就会补，即使论文发不了，报到学校里面，申请科研基金，也能把钱补上。我比较舍得，不把钱看得那么重，所以就先自己垫上了。

学校其实也挺舍得为我花钱。

广州日报：十年不发论文，学校有给你压力吗？

韩春雨：国内大多数院校，对教师都有论文和科研成果的压力。当然，河北科大给我的压力也是有的，但肯定不像某某学校的压力那么大。

所以我选择河北科技大学，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会这样逼我，能给我一个安静的庇护，做我的事儿，我也是在争取环境和选择环境的，继续留在河北科技大学也是我的抉择， 我认为这样对我更好，在这里我也看外国文献，也能知道其他科学家的聪明才智。

他本是石家庄散淡的人

除了科研，韩春雨有三个爱好：品壶、弹琴、长跑。他的实验室里，永远都放着一把紫砂壶，做实验累了，就把玩一番，喝茶解乏，他收藏最贵的茶壶价值6000元，看文献累了，他就上与茶壶有关的网络论坛，研究一番。

此外，韩春雨也爱弹古琴，这个爱好也完全是从网上自学的。

提起长跑，韩春雨笑着说：“那完全属于自虐。”

虽然只是短暂的交流，但韩春雨在记者眼里是没有浮躁功名之心的人。他讲话时语速轻缓、气定神闲，虽然身处一所寂寂无名的地方院校，但因为经常看文献，对国内外基因编辑技术的发展了然于胸，很显然，韩春雨是一个已经把书读通了的人。

他不要大房子、不要好车子、不求发论文晋升当教授、用一款老旧的三星手机、衣服都是淘宝买的。连韩春雨自己都说，他在旁人眼中是个“科学怪胎”，但其实，他的内心是一个能把俗务都放下，专心做科研的科学家，他活得很纯粹。

他拒绝“熙熙攘攘、利来利往”，躲进小楼做科研，身上散发出“非淡泊无以明志，非宁静无以致远”的气质，这份平和宁静的心态，在这个浮躁的社会显得尤为可贵，这也最终成就了韩春雨。

记者写稿间隙，曾听听京戏《空城计》解乏，只听得孔明唱“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，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”，忽然来了灵感，韩春雨不就是那个石家庄散淡的人吗？

可惜的是，要放下世人都看重的东西，世上如侬有几人。